加沙之后，炸弹即将落在德黑兰的博物馆屋顶

“在战争中，历史博物馆也需要像军火库一样加锁。”伊朗文化遗产组织在德黑兰遭遇空袭后发布的紧急通告如是写道。“只有那些最(zuì)重要的文物被转移(zhuǎnyí)了，剩下(shèngxià)的还留在德黑兰，等(děng)炸弹来决定它们的命运。” 在过去的20年以来(yǐlái)，中东地区作为世界文明的十字路口，其考古现状和文物(wénwù)遗存的状况却几度被(bèi)迫到绝望边缘。自2021年塔利班重新掌权以来，阿富汗的文化遗产再次陷入危机。喀布尔国家博物馆闭馆(bìguǎn)，部分馆藏转移至未知地点，国家文物管理体系几近瘫痪；巴米扬大佛的废墟至今仍处于封锁与冷处理状态，国际修复项目全面中止。而在加沙，自2023年10月爆发新一轮巴以冲突以来，已有超过226处历史(lìshǐ)遗址遭到破坏或夷平，涵盖(hángài)古腓尼基港口、罗马墓地(mùdì)、拜占庭时期修道院与十字军教堂。这些文物不是偶然受损，而是在现代战争中如同军事设施般(bān)被纳入可毁灭的清单。城市轰炸不仅抹去地表的时间(shíjiān)痕迹，更割裂了与历史的情感连接，一座未被记忆(jìyì)承认的废墟，其实比任何坍塌都更彻底。 巴米扬大佛被炸毁前后(qiánhòu) 当地时间2023年10月8日，加沙城，一名男孩站(zhàn)在以色列空袭(kōngxí)后被摧毁的清真寺废墟上。 2025年6月13日深夜，以色列战机首次(shǒucì)对德黑兰展开高强度空袭。被称为“Rising Lion”的(de)军事行动精准打击了伊朗核设施与多个战略目标(zhànlüèmùbiāo)，同时也(yě)将战火投向了城市中心的文化心脏：国家博物馆(guójiābówùguǎn)、伊斯兰时代博物馆、当代(dāngdài)艺术馆和戈(gē)勒斯坦宫所处区域被列入高风险警戒区。伊朗文化遗产组织随即宣布进入战时状态，紧急(jǐnjí)转移“高保护等级文物”，并于6月14日晚完成文物封存撤离。这是自1980年代两伊战争以来(yǐlái)，伊朗文化系统最具象征性的“撤馆行动”。博物馆关闭(guānbì)、展览取消、画廊停业，城市陷入对文化断裂的沉默。德黑兰没有像加沙那样被炸成废墟，但作为波斯文明的象征，博物馆屋顶之上的炸弹，时刻落下。 当地时间2025年6月17日，伊朗德黑兰，受伊以(shòuyīyǐ)冲突(chōngtū)影响，大巴扎商店关闭，市场冷清。 德黑兰不是(shì)碎石堆上勉强维系的(de)文明残影(cányǐng)，而是千年帝国记忆的政治延续。伊朗国家博物馆(guójiābówùguǎn)收藏了波斯帝国、萨珊王朝乃至(nǎizhì)伊斯兰黄金时期(shíqī)的重量级遗产，是全球研究中东—中亚文明断代史的重要坐标。戈勒斯坦宫，这座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遗产的皇宫建筑，既是伊朗近代国家形象的诞生地，也是19世纪波斯帝国试图在西化与传统间自我塑造的象征。在这些(zhèxiē)空间里，文明曾以丝绸(sīchóu)、陶器、青铜器和(hé)绘画的形式静静呼吸。如(rú)今，在“高(gāo)优先级”文物紧急转移之后，更多无法搬走的历史建筑正裸露于(yú)空袭阴影之下，如位于市中心的戈勒斯坦宫（截至目前，戈勒斯坦宫和国家博物馆均未就以色列周五的空袭发表声明），其始建于萨法维(sàfǎwéi)王朝，19世纪扩建为卡扎尔王朝的宫廷，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的世界文化遗产。该建筑群保留有镶嵌镜厅、彩绘砖亭、书法浮雕(fúdiāo)墙等大量不可移动纹饰结构，任何一次(yīcì)(yīcì)爆炸都可能造成无法逆转的损毁。更广泛的城市遗产还包括遍布德黑兰旧城区的清真寺群、商队驿站、王室陵园与近代文化人故居。这些地点没有列入“高保护转移”名单，也不具备加固能力。它们正面临的是一次毫无修复可能的、现实中的“文化灭迹”。比起一夜被炸平的加沙，德黑兰的文化危机更像(xiàng)一次定时且延时的爆破。 而伊朗(yīlǎng)，作为曾经(céngjīng)的(de)(de)波斯王朝和安息(ānxī)帝国，对(duì)于东西两方考古(kǎogǔ)界的学术意义都是不可估量的。中国与(yǔ)伊朗的考古合作由来已久，且成果丰硕。早(zǎo)在2016年(nián)，南京大学(nánjīngdàxué)考古团队与伊朗专家(zhuānjiā)在Tepe Naderi遗址联合发掘，出土一只元代蓝白瓷碗，成为中波斯文化交流(wénhuàjiāoliú)的实物证据。2023年，两国“丝路”考古项目推进(tuījìn)至Masouleh（马苏莱）村，深入研究(yánjiū)古代冶铁工艺。而更早在Tepe Sialk遗址（公元前(gōngyuánqián)6000年—公元前3000年）和萨珊时期的Tepe Naderi，均有中国研究者与伊朗专家长期合作，系统分析古陶器、冶金和墓葬结构等(děng)(děng)，奠定了双边考古合作的基础。在中国的新疆、甘肃等地，多次发现带有萨珊印章的玻璃器、波斯风格盗印陶瓶，与伊朗本土Tepe Sarab等遗址出土文物风格高度一致，成为研究中西亚文化扩散的重要节点 。通过这些跨国合作项目，我们不仅掌握(zhǎngwò)了伊朗文化对中原的物质输入，也建立了考古链条，从战火湮没的德黑兰到敦煌壁画里的波斯商旅，这是一条无法(wúfǎ)被炸弹切断的文化路径。中国与伊朗之间的文化与考古联系源远流长(yuányuǎnliúcháng)，远非简简单单的“流通关系”。在古代丝绸之路的脉络中，波斯文化深度(shēndù)影响唐代(tángdài)中国。以景教（又称“明教”或“大秦教”）为例，该基督教支派在公元635年由传教士阿罗本带入长安，781年竖立的西安景教碑清楚记载(jìzǎi)了波斯式礼仪、叙利亚语铭文与中国书法的交织，近代学者葛承雍(géchéngyōng)等从中发现“跨文化宗教身份的表达”。与此同时，祆教（琐罗亚斯德教，亦通称拜火教）作为另一波斯宗教体系，自隋唐起在中国北方逐渐立足(lìzú)，其僧侣甚至参与国家祭祀与节日仪式，并在地方形成“萨宝府”制度。皇室墓葬如陕西乾县夫妇墓、唐代吐鲁番墓葬中所出土的波斯风格器物、圣像及玻璃器，为荣新江(róngxīnjiāng)与葛承雍等人研究“中古文明融合”提供了实物证据。然而，若前端核心地带的伊朗遗产被破坏，整个链条将面临“源头缺失”的危机，使(shǐ)中国考古研究失去重要的实证支撑，将使“从唐代长安到中亚文明拓展”这条考古路径陷入盲区。 唐，萨珊(sàshān)画像石刻，内蒙古博物馆藏。 德黑兰(déhēilán)不是第一个，也(yě)不会是最后一个被战火笼罩的文明遗址。从伊拉克摩苏尔被“伊斯兰国”炸毁的亚述神庙，到(dào)叙利亚帕尔米拉被极端组织用炸药夷平的罗马剧场，再到利比亚班加西丧失的古希腊墓群，近二十年来(lái)，战争几乎形成了一条横跨欧亚非的文化断层带(dài)。而在每一次文化灾难(zāinàn)之后，国际组织的反应总是姗姗来迟。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虽然对德黑兰文物面临风险表达“高度关注”，但尚未正式启动(qǐdòng)紧急保护机制。事实上，即便认定为“战争罪”，绝大多数文物破坏者几乎未曾受到追责。在这种(zhèzhǒng)法律与伦理(lúnlǐ)的真空中，文物成为最无声的受害者：它们无法自证其价值，也无法为自己的毁灭发声。当(dāng)现代战争的目标从军事基地扩展到象征性的文化地标，博物馆与清真寺、宫殿(gōngdiàn)与图书馆便不再安全，而是成为击垮民族身份和(hé)历史自信的第一波打击对象。 在中东，考古(kǎogǔ)学家们为(wèi)保护文化(wénhuà)遗产付出了血与泪，甚至以生命为代价。最让人(zuìràngrén)心碎的(de)，莫过于叙利亚帕尔米拉古城的“文化英雄(yīngxióng)”：82岁的哈立德·阿萨阿德（Khaled al-Asaad），他一生(yīshēng)致力于保护帕尔米拉文物，拒绝向极端组织透露藏品位置，最终(zuìzhōng)被残忍斩首于古罗马柱廊之间。他的死震惊全球(quánqiú)考古界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呼吁世界铭记他“为文明而(ér)牺牲”。而在2003年伊拉克战争中，伊拉克国家博物馆馆长唐尼·乔治·尤哈纳（Donny George Youkhanna）也是满身弹伤冲进被洗劫的展厅，以身体挡住(dǎngzhù)美军对博物馆的清洗操作，虽然最终幸存，但也耗尽事业与健康。作为(zuòwéi)全球考古学界的一分子，我们为这些为了捍卫文化根脉而倒下的人痛心(tòngxīn)流泪，他们的殉道比任何新闻标题都更能昭示：当遗产被列为军事目标时，考古与文化保护不只是一项学术任务，而是一场必须有人为之冲锋的战斗。 正因如此，伊朗文化遗产部门在文物转移通告中罕见地指出(zhǐchū)，对以色列“不遵守战争(zhànzhēng)协议”的(de)(de)做法“怀有深刻不信任”。这一表达并非外交辞令，而是对现实的直接预判(yùpàn)：文化遗产，不再(bùzài)是战争中会被温柔避让的“红线”，而是被蓄意锁定的象征性打击(dǎjī)对象。从2023年起，以色列空袭加沙时造成226处历史遗址被毁，破坏程度之广，已不仅限于误炸范畴。面对这场“文明战术(zhànshù)”的前车之鉴，德黑兰方面清楚——即便博物馆、清真寺和世界遗产都(dōu)列入保护清单，战火仍可能照烧不误。这不是偏执(piānzhí)，而是当代文化战争的规律。作为全球考古学界的一分子，我们在得知戈勒斯坦宫、国家博物馆、马里克金杯(jīnbēi)可能毁于一旦之际，所感受到的不只是(zhǐshì)遥远的新闻，而是一种骨肉断裂般的痛感。每一件被炸毁的文物，都是文明史中不可替代的一页；每一座遗址被夷平，都是未来人(rén)类自我认知的镜面碎裂。当战争开始摧毁文化之物，也就意味着它已瞄准了文化之人。 马里克(mǎlǐkè)金杯，伊朗国家博物馆藏。 加沙空袭到德黑兰(déhēilán)空袭，数百日的(de)(de)战争持续与绵延(miányán)使得这(zhè)场战争之外的人们已对其呼喊与血泪(xuèlèi)逐渐在无力中(zhōng)麻木。当一篇题为“只有疯子和考古学家才敢在加沙的大街上奔跑”的文章在中文媒体中被广为传看，加沙从未断绝的空袭逐渐却(què)淡出了(le)人们的视线。而(ér)近日德黑兰的阴影再次袭来，也只有少数专习伊朗考古的同僚们在暗自为此担心流泪。我们不应沉沦在麻木中而忘却不断发生的悲剧，作为古国之一，我们的文明血脉中也流淌着中东的文化(wénhuà)，我们的考古未来中也暗含着中东文物和考古界的未来。在德黑兰的夜里，那些未能撤离的石像与手稿，那些凝固着千年时光的柱廊与天顶，也许正静静等待命运的宣判(xuānpàn)。而我们能做的，不过是(shì)记住它们曾经存在。记住这不是哪一国的灾难，而是我们共同的失语。如果有一天，人类连为失落的文明默哀的能力都失去了，那才(nàcái)是文明真正的终点。战争面前我们无能为力，但仍旧有缅怀和知晓的权力。正如当年阿富汗(āfùhàn)战争中动荡的文物在中国巡展之时打出的那句标语(biāoyǔ)：A nation stays alive when its culture stays alive（文化生则国家生）。 2017年阿富汗(āfùhàn)文物特展，南京博物院。 葛承雍. (2020). 胡汉中国与外来文明. 北京: 生活(shēnghuó)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(sānliánshūdiàn)。 荣新江. (2022). 丝绸之路与东西文化交流(wénhuàjiāoliú). 北京: 北京大学出版社(běijīngdàxuéchūbǎnshè)。 李蒙漪（慕尼黑大学(dàxué)） (本文来自澎湃新闻(xīnwén)，更多原创资讯请下载“澎湃新闻”APP)